——初读《罗尔纲全集》有感
2011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隆重出版了《罗尔纲全集》。（以下简称《全集》）《全集》共22卷，1100万字，分九大类，其中太平天国史占13卷，基本上包括了罗老所有著作。正如夏春涛研究员所说《全集》是“20世纪史学界的一座高峰和一面镜子”，“折射出20世纪中国太平天国史研究的发展轨迹”。它是一份十分珍贵的优秀历史文化遗产。我认识罗老已经半个世纪，登门拜师求教也整整30年，敬佩他“道德文章第一流”。我初读《全集》，想就如何继承宏扬罗老治学精神谈点心得和感想。
罗老是20世纪同龄人，亲历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历史时期，被史学界誉为“太平天国史研究的一代宗师”，“是中国和世界研究太平天国的最杰出者”。他早年师从胡适，以考据实证治学。解放后，学习接受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以指导自己的研究工作。
我个人认为，首先要继承宏扬的是罗老求真务实，即“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实证主义治学精神。他说：“我研究太平天国，首先是做辩伪考信工作，做这种工作，必须忍耐小心，一丝不苟，必须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这些习惯应该说是我一生工作的基本功”。（第20卷第165页以下只注卷页）这种有“一分证据只可说一分话”的实证主义治学精神，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得到老师胡适的高度赞扬，说罗尔纲治学“谨慎勤敏”和“不苟且”，“你有此美德，将来一定有成就。”罗老后来治史治学取得重大成就，充分说明胡适预见的正确。
研究历史必须从史实出发，详尽地占有资料，去伪存真，弄清其真相，这是做信史的基本要求。罗老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通过摸底排队，从南京图书馆等单位，收集和编辑了太平天国史资料1200万字。文革前，他主编出版了《太平天国印书》（二十册）外，还出版了《太平天国文书》，《太平天国文物》，《太平天国艺术》四本；《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六本，《太平天国资料汇编》三本；《吴煦档案选编》七本。改革开放后，罗老和王庆成研究员共同主编出版《影印太平天国文选》八种和《太平天国资料续编十本》。这些所编成出版的资料，约2000万字。详尽占有历史资料，为罗老研究太平天国史取得重大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解放后，太平天国研究之所以能够发展和繁荣，成为近代史中的一门显学，是与罗老等老一辈专家提供第一手史料和实物分不开的。
其次，要继承宏扬罗老“追求真理”，不断探索，不断完善，又“有承认错误的勇气”。（第20卷，第195页）
为了真实还原太平天国历史本来面目，罗老进行了长期艰辛的探索。他从1937年提出太平天国性质是“贫农革命”，“含有民主主义要求，并且参入社会主义主张”的（第1卷，第124，126页）《太平天国史纲》出版起，中经1951年和1957年的《太平天国史稿》，直到1991年出版的被誉为中国太平天国史的总结性巨著--88卷154万字的《太平天国史》。从10余万字的《史纲》，到增加10多倍的《太平天国史》，前后历时五十四年。罗老这种不断探索，不断修正错误和追求真理的治学精神，真是令人敬佩。
1980年罗老在《李自成自述原稿注》完稿时，谈到艰辛探索时说，“49年来，好似乌龟爬行一样一点一滴地作注，有些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却又自笑无知。”（第11卷193-194页）。
人常说治学要“十年磨一剑”，要“甘坐冷板凳”。罗老上述两书，可谓五十年磨一剑。他这种勇于追求真理敢于修正错误，反复进行探索以求完善的治学精神，是十分珍贵和值得大力宏扬的。这对克服当前学术界急功近利的浮躁学风是很有益的。
最后，要继承和宏扬罗老实事求是辩证地评价历史事件和人物的科学精神和方法。
上世纪20年代，罗老在上海求学期间受“五四”运动影响，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群众观点。解放后，他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后说：“马克思主义是开启历史奥秘的钥匙，不懂得马克思主义就看不出历史真相”，发现不了历史发展规律。在学习理论过程中罗老的最大收获是，以辩证唯物史观的理论和方法指导自己的学术研究。他将传统考据学和唯物史相结合，既继承了乾嘉学派考据的精髓，又突破了为考据而考据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局限，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罗老多次强调研究历史要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采用阶级分析的方法，“要全面地联系地看问题”，“从本质看问题，探求得出掩蔽在现象后面的历史真像”，“从矛盾对立中去看问题”、“从发展看问题，才能够考出这件历史事实发生的底蕴”。一句话，要克服“好就是绝对好，坏就是绝对坏”的形而上学方法束缚，树立历史的、阶级的、辩证扬弃的科学态度。这样，罗老在评介历史事件和人物上，比解放前更客观、公正，更接近历史的真相，更能看清历史发展规律。1949年后罗老的论著中都有体现，其中特别是集一生研究大成的《太平天国史》，更有明显的体现。
罗老在充分肯定“太平天国是中国共产党产生以前，自秦朝以来二千多年的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反封建反侵略的农民革命，是没有无产阶级领导下农民革命所发展到的最高峰。”（第9卷P522）是“农民阶级专政”。（P524），他肯定农民反封建反侵略斗争的合理性和正义性，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另一方面，罗老又同时指出“太平天国政权里面，产生了一个特权阶层”。“特权是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留下来的毒瘤。”神权主义加封建主义，便形成了太平天国特权主义，造成了太平天国特权阶层“。（P528）这个特权阶层，包括”以天王洪秀全为首的神天家庭及其王亲国戚“，封为”功勋的广西起义功臣“和”同打江山的官员“（P530）三部分人组成。”太平天国特权人物的威风，远远超过中国帝王百官的威风。他们地位越高，威风越高“。（P535）这也是符合历史真相的。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矛盾现象呢？罗老说”太平天国要创立一个大同的人间天国，却沿袭封建制度制定了种种礼法成规，使特权阶层籍以骄奢腐化，争权夺利，为非作歹，腐蚀了革命，给农民政权以至深危害“。正如鲁迅指出，农民起义是”今天你反抗奴役，明天你掌权后就奴役别人。“农民革命”不是真正想把皇帝推倒，而是自己想当皇帝“。这就是太平天国运动虽然具有新的时代因素，但仍然摆脱不了改朝换代”帝王革命“的时代局限，也是跳不出历史周期率的制度和思想原因。
罗老这种从史实出发，实事求是地肯定应该肯定的东西、否定应该否定的东西，一分为二的科学态度，还表现在对太平天国领导人洪秀全的评价上。
在充分肯定洪秀全领导农民反封建反侵略历史功绩的同时，罗老又指出”洪秀全受着封建思想和封建专制思想的严重影响，他要高踞特权的顶巅。天京事变后，他破坏军师负责制，主是他做，军师也是他做，专制独裁破坏了农民民主。洪秀全执政，立政无章，大纲紊乱，措置乖方。……致人心散乱，国乃灭亡。李秀成总结太平天国败亡的‘天朝十误’，洪秀全犯了五条又半的错误了。（第9卷第993页）二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专制制度，使得连洪秀全这样的伟大农民革命领袖也深深打上专制的烙印。“洪秀全作为反封建反侵略的革命领袖，如此伟大。到了作为专制独裁的君王堕落到为一家父子公孙江山打算的时候，又何其渺小。果存在着如此两级分离吗？真实的洪秀全确实如此”。（P994）。
真实的洪秀全就是罗老说的“伟大”与“渺小”、“天才”与“愚昧”“大无畏的大革命”家和“束手待毙的懦夫”兼而有之，这是符合历史真相的。在实事求是指出洪秀全严重错误后，罗老的结语是：“洪秀全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农民起义领袖，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农民起义领袖”。（P934），没有全盘否定他。唯物辩证法的否定不是抛弃，而是扬弃，包括抛弃、保留、发扬和提高，是肯定一部分基础上的否定。我们不能因为洪秀全的功绩而否定他的错误，也不能因为他的错误而否定他的功绩，因为这都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罗老这种“不虚美”“不隐恶”实事求是地评价历史事件和人物，更是值得继承和宏扬的。
对太平天国史研究作出卓越贡献的罗老逝世已经十六载了。他值得继承宏扬的做人治学精神还很多，我谈的只是个人感受最深的三点。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