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年3月26日,原本有希望成为一名职业传教士的洪秀全,因在洗礼现场索要工资,被“洋先生”——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延期转正”,怏怏回了原籍,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后,因冯云山家属不断上门寻人,加上仍想到广西再碰碰运气,遂于7月21日从广州动身西行,一路坎坷,被劫匪抢走宝剑、路费后,在好心人资助下走了整整一个月,8月20日抵达贵县赐谷村,也就是上次入广西时落脚的表哥王盛均家,在这里意外得知,冯云山不仅就在广西,而且在不远的紫荆山区建立了一个人数多达数千、影响力遍及周边数州县的“拜上帝会”——最让他高兴的,是这个会不光拜上帝,也拜一个叫“洪先生”的超人,而这个“洪先生”似乎就是他洪秀全。 8月25日,洪秀全由表侄王维正带路,动身前往紫荆寻访冯云山,两天后在武宣东乡与冯云山碰面。他们见面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自此后,洪秀全的志向,已经从做传教士、做教主,变成了做教主兼帝王,他的身份也从上帝的信徒兼仆人,悄悄变成上帝和耶稣的近亲、乃至血亲。 问题是,从1847年8月洪、冯相见,到1850年11月上帝会在平南县花洲山人村打响“迎主之战”,杀死第一名朝廷命官、正九品的署巡检张镛,从而公开和清廷“一边一国”,期间长达3年零3个月的时间,身为“革命领导人”的洪秀全,究竟做了些什么? 按照洪仁玕金田起义后在香港对西洋人的说辞,和他后来抵达太平天国秉政编纂的种种“革命回忆录”,洪秀全在这3年多时间里可谓日理万机,忙得不得了:他为了弘扬上帝的精神,打破偶像崇拜,在桂平、贵县、象州、平南等地到处砸庙宇、毁神像;他为了争取当地英雄好汉的归附不遗余力,不但效仿古人礼贤下士,还发挥本人医学特长,帮助当地人抵御了1849-1850年的特大瘟疫袭扰,树立了上帝教的公信力;他还在1850年夏天广西客家人和本地人间爆发“来土争斗”前以“明慧的眼光”、“早见及此”,为上帝会制订了以放弃偶像崇拜、改信上帝教、接受“十天条”约束为条件,欢迎、庇护战败的客家人这一重要方略,从而在起义前夕获得了大量生力军——一言以蔽之,“没有洪教主就没有新天国”。 然而仔细阅读保存下来的资料,就会发现这些“洪仁玕口径”破绽百出,水分十足。 按照洪仁玕的说法,1847年8月27日,也就是洪、冯见面当天,洪秀全就由王维正捧着砚台陪同,砸了武宣东乡的“九妖庙”,并在墙上题诗传教。然而《太平天日》上记载此诗全文,为“朕在高天作天王,尔等在地为妖怪;迷惑上帝子女心,腆然敢受人崇拜。上帝差朕降凡间,妖魔诡计今何在?朕统天军不容情,尔等妖魔须走快”,且不说“朕”、“天王”这样的词句题在公共场合,形同自寻死路,洪秀全是先进庙、后见的冯云山,而他的“立国大志”,则应是在会晤冯之后才“彻底坚定”下来的,这会儿自己还不明白这“革命大道理”,又怎能“教育广大人民”? 洪、冯见面后,在紫荆山内外捣毁诸多庙宇、神像确有其事,把他们告到衙门、并带领团练捉拿冯云山的桂平秀才王大作、王作新兄弟,就在呈文中说他们“业经两载,迷惑乡民……胆敢将左右两水社稷神明践踏、香炉破碎”,但在呈文中提到的“主犯”是冯云山,“从犯”是曾亚孙、卢六,“窝匪”即包庇犯是当地士绅曾玉珍一家,惟独只字未提“首犯”洪秀全。更有甚者,根据现有清方文书、战报,直到金田起义爆发后,清方才知有洪秀全这号人物,而确知洪秀全是这股“教匪”的“首逆”,已是1852年太平天国进入永安州城很久后的事,直到太平军进了南京大半年,清方才总算弄清,洪秀全是真有这么个人还是捏名伪托,是仍然活着,还是早已死了,像谣传中所言那样,被人刻了个木偶顶缸。很显然,倘洪秀全如洪仁玕所渲染的,在这段“革命准备期”十分活跃,到处留名、公然活动,这种情况是绝不会出现的,就算清吏颟顸不熟悉情况,王氏兄弟就是紫荆山中的客家大族,住在离洪、冯最初落脚的大冲村不远的石人村,洪秀全哪怕稍有积极表现,也不至于连“黑名单”都上不去。 “给人看病”的说法似乎不无影子,不甚靠谱的半窝居士《粤寇起事纪实》说他治好韦昌辉妻子的病,从而赢得后者一家信任,而民国时简又文先生访问洪氏后人,也证实洪氏一族颇多通晓医理者。但在这三年多时间里,洪秀全深居简出,真正接触到的人很少,只限于自家亲戚洪、王、赖姓,以及少数上帝会核心首领,一般首领且只知道有个“二兄”、“三星兄”,普通会众更“只知有洪先生而已”,他的医术怕也惠及有限,更不可能帮助几万会众抵御瘟疫侵袭。 至于预见“来土争斗”,制订明智战略,则更无从说起:自1848年9月间,杨秀清、萧朝贵相继假借天父、天兄下凡,成为“通天人物”后,便以洪秀全“亲爹”、“亲哥哥”身份严加管束,攘夺了决策大权,洪秀全自己承认,“天下万郭(国)都靠秀清、朝贵二人”,自己“算是无用”,萧朝贵更讥讽他连“手指甲事”都不敢擅自做主,他能在哪儿住,不能在哪儿住,几时搬家,白天走还是夜里走,都要由杨秀清、萧朝贵决断,《天兄圣旨》中记载,有个叫谢享礼的只犯了“乱言”的小错,洪秀全都不敢擅自处分,要禀告“天兄”发号施令,不仅如此,1850年阴历二月二十八日谢享礼被“天兄”重责一千,“跪石至旦”,三月初四“天兄”还不放心,要再“下凡”一次“复核”。可想而知,远比打一个乱说话分子屁股重大得多的事项,洪秀全能有多少决断权、乃至话语权。 从《天兄圣旨》中记载可知,洪秀全在此期间,除了曾在1848年夏至1849年2月间返回广东,试图通过罗孝全等人关系,营救因和王氏兄弟对簿公堂,而长期羁押在桂平县监狱的冯云山外,其余时间大多在杨、萧支派下,隐姓埋名、藏匿行踪,到处“避吉(避凶的掩饰词)”,先后住过的地方有桂平县金田村、鹏隘山高坑冲,贵县那邦村、旧合村,平南花洲山人村等,甚至金田团营早已开始,大本营早在金田村设立,洪、冯还在平南花洲山人村胡以晄家藏着,结果差点“闹出人命”。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杨、萧专权,洪秀全没有太多“日常工作”可作,没必要“跟随大部队行动”;另一方面,洪秀全此时已经自称上帝次子、耶稣亲弟,并暗中自称“太平主”,隐藏既可进一步让自己神秘化,以提高教主对这个靠宗教凝聚起来的团体的号召力,对自身安全也有好处——尤其当起义前夕,他的众多家属被从花县老家接来团聚,而他本人又在教众中选拔了许多“娘娘”后,这点就更为重要。 当然,频繁更换住址在客观上对起义组织也有帮助。杨、萧借他这个“太平王”的神圣地位,对核心首领封官许愿,用“打江山作功臣”的期权刺激这些人“立志顶天真忠报国”。1850年阴历七月二十九日,萧朝贵想诱捕、清洗象州和他唱反调的李某,就让会众假称“二兄召见”去“调”,这表明“二兄召见”是洪秀全的日常性工作,且颇有效果。但同一则记载却显示,还没等那名会众出发,萧朝贵就改变主意,让会众改以“天兄极欢喜,说有帮手,叫他到来相见”的理由去诱捕,并最终得逞。这表明“二兄召见”重在精神激励,而“天兄欢喜”(“天父”应也一样)则涉及人事安排,而知道“打江山”内情的核心首脑们,显然对后者更重视一些。 洪秀全在此期间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整理上帝会的宗教体系。上帝会是冯云山创办,冯在洪秀全去教堂学习前就分手,宗教知识仅限于《劝世良言》,许多规则、仪式都不健全,洪秀全的到来让这一切可以“升级”,如几乎可视作太平天国军纪和“刑法”的《十天条》,《劝世良言》中便无完整记载,成为上帝会核心纲领性纪律,只能是洪秀全的创意。此外,原本洪秀全的“异梦”或冯云山的传教内容,最多把“洪先生”塑造成上帝派遣的先知,这个身份当教主可以,“打江山”就显得档次太低,他从“洪先生”变成“太平王”,变成上帝次子、耶稣胞弟,只能是这一时期由他本人主导的“艺术创作”,而且他的这种“创作”引发许多会内聪明人的起而效尤,其中的能人兼幸运儿杨秀清、萧朝贵最终脱颖而出,在坐实洪“高贵血统”、“神圣出身”同时,也把自己顺便送上了“天父天兄代言人”的地位。 目前所能看到、唯一一本太平天国“官修史书”——《太平天日》,内容都是关于洪秀全早期事迹、“神圣血统”的统一口径,这部书“诏明”于1848年冬,也即洪返回广东原籍的短时间里。很显然,他和留在原籍的洪仁玕进行了商议,因此并未参加金田起义的后者,可以在逃到广州、香港后基本不走样地勾勒出洪氏神话的提纲挈领。当然,这个“统一口径”在整个太平天国时代,是不断演化、越来越“神”的,1848年的版本,只能算个雏形。 此外,准备立国称王的他,也开始偷偷进行些或必要、或不必要的“礼仪演练”,《天兄圣旨》中,萧朝贵假托耶稣,曾两次告诫洪秀全“己分不能逞高,牡丹虽好,也要绿叶扶持”,更在1850年阴历二月二十三日“穿起黄袍”,为称王作预演,他的贵县赐谷村亲戚们更闻风跑来“劝进”,因为动静太大,引发杨、萧紧张,结果前者被“天兄”告诫保密而不得不收敛,后者被“天兄”踢皮球给正闹眼病的“天父”代言人杨秀清,最后不了了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