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秋天,湖南隆回九龙山一带的村民在白竹坪村黄法通公洞的洞壁上,发现留存有大片小楷毛笔字,记述了太平天国石达开部攻打宝庆府的相关史实。经邵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彭如辑录后发表在自己的公众号上。经邵阳市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网站转发后在各种媒体上广泛流传。笔者对其中句读略作修改,全文如下:
有称太平天
咸丰九年,有称太平天国翼王者,又名曰长毛,统兵二十余万,于三月到新宁县,四月廿间到宝庆府。
翼王大营扎在南路九拱桥,连营三十余里,东南两门预先围困,又分一队乃姓赖名割皮者,带兵数万,气呑山河,杀掳而来,围住西北两营,此方自北塔到神滩渡,枫林铺皆是长毛之营,每日分兵各处掳掠,不论男女,粮种,牛猪,或杀伤,或掳去,不可胜数,虽地名三溪,得息亭,滩头刘家排,众多受害,以及巨口铺、牛山铺、粟坪一带地方,被杀死者百人,所以近城百里之内者,尽行出外逃难。
挽留且不惟,近城者逃往异地外府,即隆回即一二三四五六都,众多预避远方,至从我境过往者每日不下数千人,赌之莫不寒心酸鼻。独我白竹坪兰皋、彦庭二家,搬去远方之外,其余各家粮食物件,火枪凶器、紫水等项,俱先运至此岩,若兵逼近,即各率家眷来此躲避。
幸喜长毛尚未滋执到此,所以各家家眷,未及上岩。后蒙李提督统兵数千,于七月初到府,打退东西北三门反贼,至十五日又协同先来之按察刘长佑、田提督、赵提督、周镇台及本府绅耆练勇大小官三十余员之营兵共有十余万,至三更时分,一齐攻打,火箭烧营,十六日,长毛败走永州府而去,宝庆方得安静。
此后岩内各家粮食等项陆续搬回。唯吾之物件,至八月二十一日,方才着人运归。其年,舍设教于黄举三亲家兄弟之凌雲楼,是日,因七十三岁之父尊,欲上岩一览,不得以乃带云徒数人,同跟随到此,特略记数语于石壁,使后之见者,也知我辈避难逃兵之故矣。
泰阶 批
一、关于行文的考释
首先是关于该墨书的“标题”。“有称太平天”五个字本身并不具备特别明确的含义。文中内容主要陈述太平军围攻宝庆府的部分经过,而“太平天”三个字单独组合并不具备任何与之相关的含义,更无从谈起“有称”一词。结合彭如先生拍摄的现场照片,在这五个字的左侧为正文“有称太平天国翼王者”,且先前被认定为标题的五个字与正文中被涂改过的“有称太平天”完全对应。笔者推测,此处的五个字应为对正文内容的修正或临写,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标题。
其次,文中提到“其余各家粮食物件、火枪凶器、紫水等项”。笔者查阅大量资料,却并未找到“紫水”为何物。在查看华声在线对墨书的报道中所拍摄的照片后,笔者找到了疑似为“紫水”的字迹,经过反复辨认,判断此处的“紫”应为“柴”,而“水”应为“木”。
另外,可从现场照片中看出,翼王被写成了“翌王”。这可能是墨书题记作者不熟悉太平天国的情况导致的。
再次,文中写到“赌之莫不寒心酸鼻”。此处“赌”繁体作“賭”,写在此处不明所以,应为“睹”更加合适。这也许是抄录过程中出现的错讹。
二、关于地名的考释
文中出现了大量宝庆府及周边的地名。
首先是翼王大营驻扎的九拱桥。据《光绪邵阳县志·卷三·建制下》记载,邵阳县周边并不存在该地名,但在县城西南十里处有地名为“九弓桥”,而此地现如今的地名为九公桥,即九公桥镇。而经彭如先生寻访得知,当地百姓口中著录此文的“泰阶”为外地来的教书先生,文中地名当系出现音讹。结合文中所叙述的,翼王大营驻地在南路,基本可以确定文中提及的“九拱桥”即为今日的九公桥。
北塔,即为邵阳北塔。该塔为砖石结构楼阁式佛塔,位置在今资水和邵水交汇处的北岸,大致位置在宝庆府城东北。根据《光绪湖南通志·卷一·舆图》记载,神滩渡位于宝庆府城西侧的资水对岸,位置在今天的神滩镇。枫林铺在《光绪湖南通志》的舆图中,位置相较于神滩渡更加靠西,该地至今留存地名为枫林村,附近尚有名为枫林铺的公交车站。此段文字称太平军围住宝庆府城西北两个方向,对照三地位置,基本能够对应。
墨书题记中提及了三溪、得息亭、滩头、刘家排四个地名。如今邵阳县周边名为“三溪”的地名为数不少,但在《光绪湖南通志》的舆图中,邵阳县北部有一地名为三溪,与安化县和新化县相邻,大致位置在今新邵县坪上镇西侧,文中提及三溪大概率为此地。得息亭位于今邵东市流光岭镇,其上楹联曾被多次著述。此地位于宝庆府城东侧近百里。滩头位于邵阳县西,今隆回县境内,此地尚有地名滩头镇。而名为刘家排的地点在今邵阳市境内同样有多处,且分散不均。距离宝庆府城最近的一处位于今邵阳市北塔区,其他则散布在今隆回县、新邵县、邵阳县等地。可以确认的是当时确有此地名,而原作者前三个地名分别位于北、东、西侧,则刘家排所指地名或位于宝庆府城南侧的今邵阳县境内,而此方向今存多个名为刘家排的地点,故该地暂时无从确认。
另外三个地名为巨口铺、牛山铺、粟坪。前两处地名均可在《光绪湖南通志》的邵阳县舆图中找到,两地位于宝庆府城西侧,牛山铺位于巨口铺旁,两地相距较近。按照位置对照今天的地图,可以在新邵县找到一处名为巨口铺镇的地名,两者可以相互对应。而巨口铺北侧不远则有牛山铺,现为村名;而巨口铺镇西侧现存粟坪村。三处地名分散范围方圆仅十余里。
文中最后提及的地名,即“隆回一二三四五六都”。此处实为六个地名,均为今隆回县境内的清朝地名。根据资料记载,隆回一都即今司门前镇一带;隆回二都即今金石桥镇一带;隆回三都在今羊古坳镇一带;隆回四都在今七江镇一带;隆回五都共有两个,本文提及应为北五都,即今大水田乡一带;六都在今荷田乡、六都寨镇一带。这些地名均位于宝庆府西北方向。
三、关于人名的考释
文中提及了多位宝庆战役时期的军事将领。除去翼王石达开外,太平军的军官仅提到“赖割皮”,即赖裕新。在此前他的外号还包括赖割鼻、赖剥皮。此时他在翼王军中的职位为军略或宰制。
相较之下,清军的军官提及相对较多,根据先后顺序考证如下:
第一位为李提督,应为李续宜,当时的官职为湖北荆宜施道。据《湖南名人志》记载,李续宜在此之前曾与太平军于安徽、湖北等地多次交战,咸丰九年受命率部驰援宝庆,之后曾任湖北巡抚、安徽巡抚。
第二位为刘长佑,《光绪新宁县志》记载其此时的职务应当是新宁记名按察使,而《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中提及其身份为候补按察使、道员。在宝庆一战之前,刘长佑率所部就与太平军在多地交战,在新宁县仍有交战记录。他也是全篇唯一一名被直呼名讳的清军将领。
第三位为田提督,应是田兴恕。他在宝庆府一战前为古州镇总兵。此人初次在清军中取得军功,即在咸丰二年太平军围攻长沙时;此后其率领所部在江西、安徽多次与太平军交战。宝庆一战时,他被从贵州调回宝庆,此时他虽为副将,但已经是提督衔,与墨书相符。
第四位为赵提督,应是赵焕联,他此时的职务是按察使衔道员,此后曾担任云南布政使。此人资料不全,但曾国藩、郭嵩焘等人曾与其有书信往来。
第五位为周镇台,全名周宽世,当时的职务为永州镇总兵。镇台即为总兵,墨书中他的称谓和实际身份相符。咸丰三年,周宽世参加湘军,至咸丰十一年时被提拔为湖南提督。
文中涉及到清方官员官职和实际情况略有出入。从中可以分析出一些墨书题记撰写时的情形。
首先,作者获取消息的渠道并不权威。李续宜此后的官衔变化均与提督相去甚远;赵焕联在宝庆战役前后均未曾担任提督职位。
其次,而虽然周宽世在咸丰十一年升为湖南提督,但题记中头衔仍为镇台。
至于刘长佑,考虑到题记作者为外地来村的教书先生,身份地位较低,估计题记作者仅知刘长佑一人名讳,故而原名写入。
题记作者并不了解交战的实际情形,信息来源均为道听途说,且存在不符合事件发生时间的信息混入,其视角符合一个平民看待兵乱的情形。
四、关于史实的考释
文中提到了翼王石达开部围攻宝庆的部队数量,为“二十余万”。此时的石部数量在多位学者的著述中都有不同说法。据《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所载,左宗棠在致胡林翼的信中称石达开部有6个大队,每个大队3万人左右,与20万相近;另转载《湘军志》中说法,称有30万;此外还有六七万、十余万等多种说法,并无确切数字。而“二十余万”的写法相对居中,可信度较高。
此外,题记中提及了几个比较关键的时间节点。
首先是太平军抵达新宁县和宝庆府的时间。题记作者在此写得比较粗略,称三月到达新宁,四月下旬抵达宝庆府。这一记述得到了《光绪新宁县志》的印证。据该县志卷十六记载,咸丰九年三月,石达开在攻克郴州、桂州以及东安县之后进攻新宁县,在新宁县和刘长佑等部拉锯。而据《光绪邵阳县志·卷九·王承泽传》记载,最迟在同年四月二十八日,周宽世所部就和太平军在宝庆府城外交火;《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则记载在四月二十二日,石达开所部即已赶赴宝庆府境内。故此处记载基本可信。
其次,题记作者大致叙述了太平军围困宝庆府的布局,特别点明石达开大营驻扎在九拱桥,且赖裕新所部驻扎于资水北岸的北塔到神滩渡一线。赖裕新所部的驻扎地记载在《太平天国战争全史》中基本相符,即神滩渡。至于“九拱桥”,题记作者本应没有得知战事的渠道,且左宗棠在关于宝庆战役的奏疏中明确提及在五月时石达开驻地在澄水桥,《湖南省志·人物志》中也明确提及田兴恕部被太平军围困在九公桥,双方在此爆发激烈战斗,此处作为翼王大营着实不太可能。故而此处可能是原作者道听途说中仅得知为城南的桥,且九公桥与澄水桥同在城南,故而出现此种讹误。
再次,题记作者大幅叙述了太平军在宝庆府周边犯下的所谓罪行。关于罪行的可信度,在下文再讨论,此处仅指出作者叙述地名时的特点:北塔至神滩渡,均位于资水北岸,一字摆开,描述出了太平军连营之广。三溪、得息亭、滩头、刘家排,分别位于宝庆府北、东、西、南四至,展现太平军影响范围之大。最后提及巨口铺、牛山铺、粟坪,这三处距离作者所在的白竹坪村相对较近。这一系列地名的描述点出了太平军在宝庆府周边的活动范围,具有一定史料价值。
第四,题记作者大致给出了一条从宝庆府城周边出发,经由九龙山下向隆回一都至六都逃难的路线。根据卫星地图考察周边地形,若自宝庆府向隆回一都至六都方向前进,需要先向西行进至今隆回县城一带,再向北穿过九龙山附近的山谷。而这条山谷如今已经修建了一条名为“新新高速”的高速公路,可见确实为交通要道。如此可知,相关记述的可靠性很高。
第五,题记作者提及了周边乡民前往山洞避难的方式。在《光绪新宁县志·卷十六》中记载,太平军会攻打周边村民建立的柴堡,柴堡被攻破后,村民躲藏至周边岩洞,故而原作者的叙述当属实。《光绪新宁县志》中还记载,太平军尾随至山洞口放烟,以至于“至有全家人口无孑遗者”。石达开所部沿途招收当地天地会成员。后补的人员并未得到严格训练和规训,在分头行动时出现原作者前文提及的对百姓、粮食和牲畜“杀伤、掳去”等军纪涣散、欺压百姓的情形并非没有可能。但考虑到编纂《光绪新宁县志》的官员当中即有清军主将之一的刘长佑,这种太平军屠村的记载也不排除栽赃的可能。
第六,题记作者强调了几支清军加入战场的先后顺序,强调最后加入的为李续宜部,其他的几支部队均已先期投入战场。投入战场的顺序这一点,可以在《光绪邵阳县志》和《光绪新宁县志》中找到刘长佑、赵焕联、周宽世等部先期战斗的证据,且《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中也明确提及了田兴恕投入战斗的时间要早于李续宜部,而李续宜所部在抵达宝庆府之前就已经从骆秉章处得到了统领当地各部清军的允诺,故此处可信。但《光绪邵阳县志·卷十》中明确提及,李续宜部是在六月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从临津门一带架设浮桥发起进攻的,而并非是原作者所写的七月初。二者时间相近,可能是信息传播中出现的延滞。
第七,题记作者点出了双方在宝庆府最后一战时清军放火箭烧营,太平军于七月十六日向南撤退的细节。太平军撤退的时间在《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和《太平天国战争全史》中均有记载,即在前一日进攻不利后,太平军于七月十六日夜(《太平天国战争全史》中为公历8月14日)向南撤退。但二者均未记述清军放火箭烧营的细节。
最后,题记作者补充了在太平军撤走后当地百姓恢复生活秩序的一些情况,可以看得出普通民众对于避战祸的谨小慎微。
五、总结
五百余字的墨书,题记作者记述了其亲历咸丰九年宝庆战役的情况。墨书题记从时间、地点、人物来看,大体符合当时的历史事实。作为一名平民百姓,题记作者并未被卷入战事之中,其获得信息的渠道多为道听途说,由此出现某些偏差。
这篇无题墨书题记,记述了民众躲避兵燹的真实状况,某些细节能补充史料之不足,对研究石达开部远征史和地方史有一定的价值。
(清)李瀚章,(清)裕禄 等 编纂:《光绪湖南通志》第一卷,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8月,172页。
著述相关楹联的书,包括“张阳松著;邵阳市诗词协会编:《诚明书屋丛话》,2002年,67页”和“常江 著:《中华名胜对联大典》,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481页”等。
隆回县志编纂委员会 编:《隆回县志》,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1994年,39-40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0、292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7页。
湖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编:《湖南名人志 第1卷》,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9年,446页。
湖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编:《湖南省志 第三十卷 人物志》,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482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3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7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7页。
周渊龙 辑注:《湘潭历代楹联选》,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4年,92页。
同治三年八月十七日,曾国藩曾给赵焕联回信,此文收录于《曾国藩全集 28》,2011年,112-113页。
光绪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郭嵩焘曾向赵焕联致信,此文收录于《郭嵩焘全集 13》,2012年,396页。
湖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编:《湖南省志 第三十卷 人物志》,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年,第376-377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4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6页。
崔之清 著:《太平天国战争全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910页。
(清)左宗棠撰;刘泱泱校点. 《左宗棠全集 奏稿九》,长沙:岳麓书社,2014年。
崔之清 著:《太平天国战争全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918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7页。
郦纯 著:《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下编 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99页;崔之清 著:《太平天国战争全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9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