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载《太平天国及晚清社会研究》2017年第1辑,注释略,以纸质版或知网版本为主。
三、政权建设实态及其绩效
(一)前期:总体达成建设目标,绩效明显,但二元体制弊端缺乏有效化解机制,终至酿成血腥内讧,断送全盛局面
建都天京后,中央和地方政权的建设目标总体达成。制度主体执掌最高决策和执行权力,其中,东王扮演了宗教和军政强人角色。他获得天王授权,总揽各大权力系统,东王府成为事实上的权力中枢,其他各王、京内外高级将帅、官员,均须听从东王差遣,秉承东王意旨办理具体军政事务,即便如北翼燕豫等王莫不如此。执行军政使命时,必须严格遵照东王诰谕行事,不得违令或擅自改变行事方略,执行过程必须向东王禀奏,接受检查和监督,并请求有关未来行动的指令。若有新的构想和计划,应及时禀奏东王,获得批准,才能实行。如1854年10月,太平军弃守武汉,西征战局逆转,东王即令正在奉命巡查长江航道的燕王秦日纲主持西征军事,“协力镇守田家镇”,并“攻取湖北汉阳等处”。而且,具体部署秦日纲在田家镇如何筑垒设防。燕王驶抵田家镇后,立即向东王禀奏武昌失守、田家镇防务等军情。接着,田家镇/半壁山战役败绩,又立即禀奏败退战况及将领牺牲情形。同时,提督军务、前线将领韦俊也专折向东王禀奏田家镇战况。此外,杨秀清还直接向韦俊、石凤魁、陈玉成等前线佐将发出诰谕,指挥军政,也会收到他们关于执行情况的禀奏。可见,杨秀清通过多种渠道掌握前线军情动态,指挥、监控和督查战役进程,包括具体部署和攻防战术。至于朝政,巨细事务,东王也是事必躬亲,与韦石联衔陈奏,取旨执行。
史实表明,杨秀清虽然出身贫苦,没有文化,但具有领袖禀赋和才干,多谋善断,擅长操弄权术,“天王顶而信用,一国之事,概交于他,军令严整,赏罚分明。”因此,太平天国前期改变了流动战略,注重战略发展,建立了相对稳定的基地,政权建设日臻完善,开创了起义以来的最好局面。太平天国方面的官私著述,都肯定杨秀清的卓越的领导和治理能力是前期发展的重要原因。可以预期,东王如果谦虚谨慎、认真反思,总结成功经验,增强治国治军能力,团结诸王,减少和避免失误,太平天国应该具备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和条件,亦有取得改朝换代胜利的机会。
但是,由于二元体制存在严重弊端,洪杨共治的法理关系模糊不清,双方只能凭借相互信任、合作、理解和包容,推动这一体制的持续顺利运作,但体制对双方矛盾和冲突缺乏有效的化解机制。事实上,这种矛盾不时发生,有些事端已经引发权力冲突和误判,以致累积的互信不断流失,不安全感、猜忌和防范心态随之滋长,共治的政治和心理基础逐渐弱化。如果一方私欲发作,企图整合对方,根本改变共治局面,势必损毁二元体制可持续运作的基础和条件,从而引发恶性的权力斗争和重组。可悲的史实是,杨秀清挑衅于前,洪韦秦血腥诛杨于后,制度主体的集体错误断送了前期的大好局面,也终结了不稳定的二元体制。
地方政权基本按照制度文本建置,由驻军佐将出任郡县行政长官,各省行政长官由中央派遣,往往由诸王兼任,如石达开先后主持江苏、安徽、江西、湖北等省军政;韦昌辉先后主持江苏、江西军政;胡以晃主持安徽军政。
乡官也在占领区普遍推举,多数由郡县长官征求民意,加以甄选和保举,公推民选者鲜少。但并未机械套用文本规定的户数,规划各级行政区域,基本根据当地原有行政地域组建各级基层政权,更加符合当地自然和历史状况,顺应民意,减少折腾和麻烦,降低行政成本。但乡官建制时间匆忙,处在战争环境,很难按照居民推举、层层审批的程序实施,往往以行政命令限期完成。如前述繁昌荻港镇即是如此。癸好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因该镇“民人尚未齐来投册”,殿右八指挥杨某遂发布一纸“札谕”,严令:
限十一月初九日举齐旅帅、两司马等官,填名造册,赴安徽省呈报本指挥衙门,以便发给门牌。再敢延迟限期,定即尽行剿洗,决不宽待。
而且,杨某“已饬出〔卒〕长汪一元带附各款式督率尔等赶办”。“札谕”限期仅只12日,就得完成推举各级乡官、登记户口、填名造册、赴省呈报等事宜,否则,“尽行剿洗”。虽然繁昌进度落后,亟待加快办理进度,但如此紧迫,只能敷衍了事,往往推举有文化和办事能力的乡绅、士人出任乡官。张德顺对乡官成分做过专题实证分析,指出:
太平天国既然向传统社会寻求政权建设法宝,乡官人选之天平必然向地主士绅倾斜,乡官人员组成中士绅比例必然占据很大份额。太平天国在建都前及进军江南期间,政治宣传与动员的目标指向也与(争取)地主士绅密切相关……在乡官人选物色过程中,士绅及殷实者成为首选乃普遍性现象。
总体而言,前期,中央、地方和基层乡官政权形成垂直控御的强力运作,对民间社会动员颇具成效,较好承担了组织生产、组建乡兵、支援战事、维护治安、催缴粮税、处理民间纠纷等职能。清方承认:太平军“到处遍立乡官,是我民尽为贼助,凡用木竹锹锄一切器具,伪文一下,立即办齐,无敢违者。”可见,各级乡官行动迅速,办事效率较高,有助于前期战局和各项行政事务的顺利推展。
(二)后期:中央权力结构趋稳,但制度和人事变动较多,地方政制和政局紊乱,军政权力运作梗阻,绩效恶化
天京事变后,洪秀全如愿以偿,建立天王专制体制,而且,成功地掌控皇权,中央权力企稳,但他多次变换中央官制,不断更换朝廷主政重臣,引起朝政出现乱象。如石达开未能封军师,遂以“通军主将”职衔指挥军事。石出走后,设置掌率制,蒙得恩出任正掌率,主理朝政,但缺乏军队,无力驾驭地方将帅。镇江失守后,天京再次被江南、江北大营围困,李秀成临危受命,一度主持天京军政,却只是“合天侯,任副掌率之权,提兵符之令。”显然是权职不符。枞阳会议时,重建五军主将制,蒙、陈分治京内外。洪仁玕辗转至天京后,迅即恢复军师制、封王。但1860年11月,洪秀全通过幼主出面下诏,免除干王统管官员本章之权,“单准东印盖本章,自今免盖玕叔印,恐人起议踵东王。”为此,“特诏和表兼赉奏,司本章传奏。”所有内外本章,“俱交正掌(箱)盖公议图记,正掌箱交赉奏,现赉奏箱封献,俟幼东王转献,永以为例。”将统管本章的权力转交年仅十几岁的幼东王和幼西王,借此分割洪仁玕的主政权。之后,1862年,洪仁玕失势,洪秀全重新启用洪仁发、洪仁达,而且自己不理政事,任其长次兄擅权,朝政因此败坏。天王还滥封王爵,推行“新制”,挑起洪李宗族斗争,导致中央权威流失,更难号令地方。地方将帅则与中央权贵相互勾连,谋取权位。如洪仁玕与陈玉成结好,李秀成与林绍璋串联。同时,地方势力也各寻盟友,相互依存。如李秀成兄弟与韦俊、李昭寿等联络,陈玉成与杨辅清、黄文金、刘官芳、赖文鸿、张洛行、龚德树等结盟,形成陈、李两大实力集团,暗中相互较劲。各王之间,还有为了历史恩怨,或争夺地盘,爆发武装冲突,造成严重内耗。更有不惜叛降投敌,为虎作伥者,如韦俊、李昭寿之流。由于韦俊是李秀成盟友,杨辅清攻击韦俊的池州地盘,陈玉成负责统率各军,却不愿调解促和,坐视韦俊孤守危城。韦俊弃城投奔李秀成,复遭陈玉成阻击,走投无路,遂投降湘军。但黄文金、刘官芳、赖文鸿等不愿追随韦俊叛降,遂倒戈攻韦,得到杨辅清、陈玉成支持。二破江北大营会战时,陈玉成认定李昭寿已经投敌,主张立即解决李氏,占领滁州,但李秀成却宽容李昭寿,劝告陈玉成,缓行剿灭计划,李昭寿得以度过危机。李叛降后,一直与李秀成保持联系,甚至被洪秀全差使截获。安庆危急,洪仁玕统率诸王援救,李氏兄弟、林绍璋结盟,消极误期,杨辅清、黄文金、刘官芳、赖文鸿等积极援救,终因援军未能全部克期参战而功败垂成。至于李秀成主持天京保卫战,却遭到洪氏兄弟和亲贵的监控与掣肘,“让城别走”的运动战略被天王否决,只得在持续政治干扰下,困守孤城,坐以待毙;洪仁玕出京催促割据各地的列王援京,却无回应,显见天国权力体系趋于解构状态。因此,后期地方割据愈演愈烈,制度变动不居,难以理清,政局也愈益紊乱,军政运作绩效更形恶化,终至酿成全盘皆失的恶果。
至于基层乡官,皖北比较稳定,苏南、浙江等新占领区则仓促建制,难免良莠不齐。李秀成占领苏州后,立即发出谕令称:“凡乡邻熟识之人,举为乡官,办理民务。”“盖所举之人,必度其才干能称职者充其任。”而且,时间急促,“兹并将册式粘后,限五日内照样造齐,呈送阊门外总局查核,以便发给门牌。”“倘敢违延,定行发兵问罪剿洗,以为抗违者戒。”可以设想,5日内若能完成“举官造册”、呈送总局的政务,只有按照原有基层都保甲等建置,酌加变通,才能克期完成。
所以,在后期,士绅被推举出任乡官比前期更加普遍,几乎成了太平天国基层政权建设的政策导向。其实,李秀成占领苏南、浙北后,为了迅速重建秩序,大批招降、延纳、留用投诚的清方官员、绅士及团练首领,并安置郡县任职。这些旧的本土势力借此参与天国地方政权建设,对当地驻守太平军佐将施加影响,乘机将本土势力延伸到基层政权。于是,除了承接前期推举士绅担任乡官的做法,还将原有基层政权改制为乡官,士绅或者继续执政,或者操控乡官推举,由此可以尽快达成建立乡官制度的目标。李世贤在浙江也如法炮制。李氏兄弟这种换标签的改制,虽然减少了重建成本,较快安定了社会秩序,但这些地方及基层政权具有两面性。不少进入天国政权为官的士绅,为了保存、扩展自身及群体利益,不惜向敌对双方两面下注,进行投机,参与博弈。而且,从政治倾向、经济利益。宗法社会传统和儒学文化考量,他们更亲近清方,对太平天国则更多疏离、轻贱与敌视,往往怀有无奈和投机心态。当清军进犯、形势逆转时,这些地方及基层官员便会成批带枪投敌,重新参与镇压太平军。史实表明,这是造成苏南、浙江迅速沦丧的重要原因。当然,后期乡官处在战争环境,在驻军佐将的重压和督责下,必须承担各种繁重的战勤任务,其中,催缴粮税、征发劳役、筹集军资等事宜,负担十分沉重,往往转嫁于民众,造成较多民怨。而且,地方割据,太平军纪律涣散,滋扰民间事件不时发生,团练和匪患交集,维护地方治安更属艰难。因为处于战乱,有些佃户抗租,或拖延不交,地主也无力完纳粮税,郡县遂设立收租局,集镇设立分局,官方出面维护地主利益,强制佃户如期交租,否则,收租局有权关押佃户,追逼地租。从官方文书中,有关居民控告太平军扰民、催缴粮税、征发军资、匪患、拒交地租等案件较多,可见后期乡官的主要精力基本放在应对突发事件上,至于发展生产、战时经济建设在文献中缺乏案例,显示乡官无暇关注民生,却不断增加民众负担。这也是太平天国难以取得民众支持的重要因素。
四、政权建设之学理思考
就传统农民战争而言,太平天国政权建设具有自身特色,但也存在颇多弊端,关乎天国的成败兴亡,值得学界深思和探究。
(一)文化错位:权力结构的反智化倾向
政权建设的重要环节在于甄选优秀人才担任各级军政官员,理应为各类社会精英参与新朝的政治进程营造有利的环境,提供便捷的政策和条件。太平天国对此有所体认,各级政权经常张贴招贤榜,招徕各类人才。并且举办密集的科举考试,希望选拔知识精英进入各级政权机构。但是,多种征才举措绩效不彰,主要症结在天国的文化错位。太平天国推行拜上帝教,批孔非儒,严禁偶像和祖先崇拜,否定和废弃了中国传统文化,显然是严重的文化错位,因而招致社会精英和大众的抵拒,削弱了天国政权的社会基础。知识精英普遍抗拒和抵制拜上帝教,坚持崇信儒学及传统信仰,故而对新朝招贤、科举消极冷漠,公开诋毁攻击的事件也多次发生。这样,文化错位造成知识精英对太平天国产生疏离和敌对心理,恶化和破坏了吸引精英群体参与天国政权建设的文化与社会环境,由此构筑了天国各级权力结构精英化的心理和意识形态障碍。同时,由于知识精英普遍具有拥戴清朝、反对新朝的情结,天国颇多军政官员也对投靠效力的士人存在政治偏见,缺乏信任和亲近,因此,在任用时,一般不会担任军政要职,较多士人在军政机构充当书手,为不通文墨的长官抄写文件、处理文案。虽然得到礼遇和日常生活照顾,但不会参与军政机要。更多被举为乡官,在基层为天国效力,也是怀有疏离心态。即使科举入仕,升迁远比军中将士迟缓。于是,各级权力结构的主要官员文化素质普遍低下。据张德顺实证分析结果称:
我们所能罗列的天国系统识字之王侯将相共20余人,这也是整个太平天国运动时期决策指挥系统的基本家底,这与其据守江南时期对文化人才的需求相距甚远。以数量而言,20余识字者与湘幕乃至湘军指挥系统文人充盈盛况已是天壤之别……后期领导中枢虽发生变化,但领导集团整体文化素质仍很低下……(洪仁玕)满腔热情与抱负却无用武之地,文化人在天国如此冷遇在决策层已可见一斑,更遑论江南士人在天国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了。
至于地方军政官员文化素质更低,基本是军事将领兼理行政,显示以军领政的特征。战功成为升迁擢拔的主要依据,军人缺少文化,却以战功迅速擢升,知识精英则升职艰难,只能担任将领的属官或书手。
由此可见,太平天国存续14年间,中央和地方权力结构文化素质偏低的状况始终未能改善,甚至每况愈下。这些身居权位、缺乏文化素养的军政官员呼朋引类,排拒文化和知识精英,导致权力结构呈现严重的反智化倾向。长此以往,对政权建设的负面影响愈益增强,各级军政官员普遍缺乏理性思维,洪秀全沉溺神权政治,其家族亲贵擅权乱政,地方将帅则追求割据封王,造成制度多变,政局紊乱,各自为政,终至加速天国的覆亡。
(二)军人主政:政权武化之路径选择失误
太平天国属于战时政权,军人在政权建设中承担关键性角色,也是建构和维护各级政权存续的支柱。军事将领主导各级政权建设,出任主要军政长官,打造以军领政、军政合一的权力结构,故而天国政权的武化倾向相当强烈,并贯串于政权建设的全过程。前期杨秀清统率全军,总理朝政,地方政权则托付军人组建和运作,建构军人主政的战时政权。在国家与社会治理上,出于经验和感性思维,往往按照治军模式变通施政。如城市治理,推行拆散家庭,举家入营,没收私人家产,缴交圣库,城市居民纳入军营化生活和治理。地方和基层政权建设也搬用军中编制,并以军令处理政事,决策和执行迅疾,运作流畅,不易梗阻,施政效率普遍较高。但军人主政,且缺乏文化,施政讲求快捷高效,但轻忽依法行政和程序公正。尤其在处理内部矛盾和冲突时,经常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甚至不当使用武力,以致造成杀戮惨剧。如太平军攻取城镇后,按照常规都会张贴安民告示,号召居民输诚进贡、推举乡官、造册呈报,但文告经常以武力胁迫,抗命则剿灭屠戮,缺乏耐心细致的说服教化工作。在审讯量刑中普遍使用酷刑,而且株连亲属部众。如杨秀清借天父权威,公然责打洪秀全及诸王权贵,粗暴伤害和践踏天国高层的集体尊严,必然激化领导集体的内部矛盾,最后酿成血腥内讧,大批无辜将士惨遭屠杀。后期地方将帅处理利益冲突,也经常诉诸武力,如陈玉成与李秀成部属为争夺苏南城镇控制权而相互交手,杨辅清与韦俊为延续内讧而火并等等,至于城镇村庄守军之间的争抢财物粮秣发生的武装冲突更是常态,将士滋扰和欺压城乡居民也成了乡官协调处置的日常政务。当然,组织和发展生产,建设战时经济,改善民生,却是军人的弱项,文治更属短板,原来的平均分配土地和生活资料的理想渐趋淡化,军人政权逐渐蜕变为谋取各个集团私利的政治工具。
其实,在战争年代,建构战时政权应属常态,武化成了不二选择。但是,政权武化存在两种路径选择:一是文化素质较低的军人垄断军政权力,歧视和排斥知识精英参与政治进程,此类战时政权势必成为刚性的武化政权,难以向文治政权转型,也无力领导社会经济和文化的重建,遑论推动现代化变革。二是军人政权向知识精英开放,招徕、吸纳和任用士人参政,利用其文化知识、社会网络和政治经验,为战时政权服务,领导军人不善承担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建设,由此构建所谓军绅政权,如朱元璋就是成功例证。朱氏原来参加白莲教反元起义,攻取南京,自称吴王后,便有意与白莲教拉开距离,甚至秘密溺毙韩林儿,反诬白莲教为“邪教”,并严厉镇压和取缔。同时,他大力提倡儒学,礼聘和任用士绅,倾听建言,付诸政策和行动,获得知识精英的认同和支持,藉以扩大新政权的社会基础,构建淮西勋贵与江南士绅联合主政的新型军绅政权,人才集聚效应得以彰显。因此,朱氏政权由弱变强,在反元群雄中脱颖而出,终至实现推翻元朝,统一中国的政治目标,武化政权也成功完成向文治政权的转型。史实表明,太平天国始终未能改变刚性武化政权的畸形结构,其敌手湘淮集团却迅速形成军绅集团架构,不仅武装镇压了太平天国等起义,而且积极参与晚清政治进程,启动了中国早期现代化历程,同时,也开启了近代军绅政权之先河。不同的路径选择,武化政权会出现相异的政治前景。
(三)政权广西化和本土化之悖论
太平天国自广西转战两湖、三江,在江南开疆拓土,建立各级政权。如何获得江南社会精英和大众的认同与支持,关乎天国政权的建设和稳定。最可行的选择是推进政权本土化进程,积极向江南地方精英开放权力资源,提升本地民众参与政治的程度,打造广西勋贵和江南精英紧密结合的政治共同体,才能争取本土精英和大众的倾力支持,拓宽和巩固政权的社会基础,增强各级政权的合法性,才能动员和利用江南丰裕的人才和财赋资源,达成改朝换代的政治目标。因为广西将士人数极少,虽然英勇善战,但缺乏文化素质,影响和制约了治理军政能力的提升。江南人文荟萃,治国理政人才密集,比湘淮地区更具人才优势,而且与广西勋贵形成人才互补格局。如果广西勋贵能够仿效朱元璋的成功经验,努力吸纳本地精英分享权力资源,就会构建融汇各方人才的军绅政权,通过政权本土化进程化解外来政权的困境,天国政权就会在江南社会扎根成长,转化为江南民众接受和支持的本土政权,实现国家与社会整合和一体化进程。这样,即使湘淮军也不具人才和社会支持的优势,显然难以战胜获得江南民意强烈支持的太平天国。
中国历代王朝都实行中央集权统治,对地方权力的控御体系十分严密,严防出现割据局面。但是,中央又不能包揽地方政事,必须适度向地方释放权力,旨在争取地方社会精英的支持和参与,维持王朝的长治久安。因此,从秦朝伊始,中央直接委任郡县官员,县以下乡镇村里均由地方士绅进行宗法治理,辅以官绅合作共建的保甲组织。为了防杜地方官员与豪强勾结形成割据势力,朝廷对地方官员实行原籍回避制和任期制,禁止他们在原籍或长期在某地任官,借此维持朝廷对地方的垂直控御。这种制度安排颇具成效,既维护了中央集权的有效运作,又能够将各地绅士吸纳进入王朝体制,或者通过科举入仕,异地任官;或者在籍参与地方政治,与当地官府实行共治,保一方平安,更能利用政府权力维护自身利益,实现官绅合作,互利双赢。
可是,洪秀全等对历代王朝治国理政的成功经验不善学习和借鉴,惟知论功行赏,将官爵俸禄作为酬庸,奖励广西首义将士,而且,推行分封制、世袭制、宗族共享爵位制等陈旧制度,造成广西勋贵世代掌控各级权力资源,其他省籍及江南本土将士的升迁则受到歧视和排斥,处于边缘化状态。中央权力前期被广西诸王把持,后期广西化格局未变,只是人事更新,第二代如幼主、幼东王、幼西王、天王驸马都集体接班,位阶竟高于陈玉成、李秀成等异姓列王。至于陈、李等也如法炮制,其第二代也顺势进入封地高层。于是,政权广西化势头持续发展,本土化受到多方遏阻,除了前述的文化错位、军人主政等因素,世袭世禄制成为确保广西勋贵世代垄断中央和地方权力的重要因素。笔者认为,政权广西化的负面后果严重。江南士绅及非广西籍官员对广西勋贵强烈不满,屡屡引起省籍矛盾和权力冲突。如苏州10位非广西籍将领杀戮广西籍的慕王谭绍光,投降李鸿章;皖籍康王汪海洋杀戮广西籍侍王李世贤等都是例证。故而清朝宣布,可以宽赦非广西籍将领,但绝不宽赦广西籍将领,藉以分化和挑动太平军内讧。在广西化的趋势下,少数江南士人虽然通过科举入仕,或被举为乡官,但仕途受阻,难以进入各级权力中心,还是陷入边缘化的困境。因此,多数江南精英,以及受其影响的民众,基本被排除在政治进程之外,在他们看来,太平天国是广西人的政权,属于外来政权,剥夺了江南人的参与政治的机会,而且向江南绅民征收粮税,征发劳役,过着奢侈享乐的生活,因此,这个政权严重缺乏江南民意,合法性和正当性应该受到质疑。当太平军占领苏南后,冯桂芬等江南士绅仿效申包胥乞师,赴安庆军营,祈求曾国藩派遣湘军进犯苏南。而且,苏、浙士绅纷纷组织团练,招募乡勇,武装反抗天国政权。至于颇多投效天国的士绅则首鼠两端,随时准备叛降,构成天国政权的隐患。
(四)民族主义话语:反满和“从番”之悖论
一般而言,本土精英和大众对外来政权的接受与认同度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主要有民族国家认同、文化宗教认同、分享权力和利益等因素。太平天国在文化宗教、与江南绅民分享中央和地方重要权力等方面,已经做出错误选择。惟有在民族国家认同上,洪秀全等利用清朝是满族建立的王朝,遂将反满民族主义宣传作为社会动员的利器。因受天地会的影响,洪秀全接过该会的“反清”话语,但废弃了“复明”目标,主张“开创新朝”。于是,他编造了清朝皇帝是阎罗妖在人间的代表、天王则奉皇上帝之命下凡诛杀阎罗妖及其“妖徒鬼卒”的故事,并将满清统治视为中国一切灾祸苦难的根源。据洪仁玕回忆:
(洪秀全)时论时势,则慷慨激昂,独恨中国无人,尽为鞑妖奴隶所惑矣……中土十八省受制于满洲狗之三省,以五万万兆之花〔华〕人受制于数百万之鞑妖,诚足为耻为辱之甚者。
起义后,太平天国立即由杨秀清、萧朝贵联衔发出3篇檄文,突出反满主题,以民族主义话语包装反清战争,冀望以此广泛动员汉族精英和民众,“同心戮力,扫荡胡尘”,“廓清中夏”,“同享太平之乐”。后期,洪仁玕发布檄文,宣示“天王降凡御世,用夏变夷,斩邪留正,誓扫胡尘,拓开疆土,”劝谕清军汉族官兵应当体认,“凡我中华之人,皆鞑妖之世仇,所宜共奋义怒,歼此丑夷。”“天朝廓达大度,胞与为怀,不分新旧兄弟,皆是视同一体。大功大封,小功小赏。”至于其他将领发布文告,也都突出反满民族主义话语。可见,反满民族主义是太平天国官方话语,旨在利用满汉民族矛盾,号召汉族精英和大众奋起反清,教化清营汉族官兵反戈一击,从而产生扰乱和瓦解清军之政治效应。
可是,另一方面,太平天国强制推行的拜上帝教却非中国传统宗教,而是西方基督教的中国版。西方列强连续发动两次鸦片战争,武装侵略中国,逼签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灾难。基督教也趁此深入中国城乡传播,引起国人强烈反对与抵拒。清廷也高度警惕和提防基督教传播,各级官府称其为“邪教”,暗中动员士绅和民众拒教。在反侵略反洋教的话语环境里,拜上帝教显然不合时宜,也被清廷指为邪教,曾国藩高举卫道大旗,发布《讨粤匪檄》称:
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于是,清方通过对拜上帝教“从番”、灭绝民族传统文化和宗教的指控,占领了民族主义和中华文化的双重话语制高点,在相当程度上,抵消和淡化了太平天国发动的反满民族主义话语攻势。况且,太平天国的平均主义宣传和过激城市政策、对汉族精英的心理和政策排拒,已经严重挫伤和损害了汉族精英的既得利益,使得反满民族主义话语无法转化为汉族精英的现实政治和物质利益。相反,清朝却在反清起义的危机中,迅速动员和武装汉族精英,将他们的现实利益和朝廷利益捆绑一体,形成利益共同体,藉以化解反满民族主义的话语冲击。胡林翼表示:“盗贼充斥之时,非比叛国叛籓,可以栖隐。非我杀贼,即贼杀我。”左宗棠家境并不富裕,但在贫困的农村,就有“独富之家处众贫之地”的恐惧心理,因此,他预感,一旦农民起义,左家即“先为祸首”。至于湘军将领“率多守耕读旧业”,属于集镇或乡村的中小地主阶层。当曾国藩奉咸丰帝上谕组织湖南团练时,这些从事耕读的汉族地方精英立即聚集于湘军旗下,充当清廷镇压太平天国的鹰犬。可见,他们并未接受和认同反满民族主义话语,而是笃信曾国藩的蛊惑,自觉将自身利益与清廷命运联成一体,终于成为扑灭反清运动的主力军。结果,清朝统治得以延续,他们则从此改变边缘地位,进入权力中心,家族也因此俱荣,实现了双赢的期盼。
尽管洪秀全对“从番”的舆论攻击做过辩解和澄清,但在主流话语为清廷朝野掌控的情势下,这些辩诬并未获致预期功效。由于太平天国对于民族主义话语的表述陷入悖论:反满与“从番”相互扞格。而且,正值列强、洋教入侵中华,民族危机凸显之际,“从番”显然有悖民族利益和舆情。相形之下,满汉矛盾并非主要社会矛盾,尤其面对清廷提倡儒学、满族接受儒学文化、满汉上层形成利益共同体的现实,反满话语难以号召汉族士绅群体参与反清起义。整体而论,太平天国民族主义的话语悖论,对动员汉族精英和大众投身反清运动产生了双向效应,相互冲撞和抵消,没有明显的加分结果。